h-leun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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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註冊日期
- 2006-06-2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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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大家熱切期待KOBE出鞘之際，《武道狂之詩》作家 喬靖夫 ，就以KOBE 職業成就及歷代球鞋為靈感，與插畫家馮展鵬聯手創作短篇籃球小說，一連九星期與大家體現黑曼巴精神。
文: 喬靖夫 / 圖: 馮展鵬
場館天花上的巨大四面時鐘，顯示只餘「00:05」比賽時間，還有「98:97」的比分。二萬人的激動呼聲沸騰，幾乎掩蓋了球賽再度展開的鳴笛。
在籃球的世界，沒有比這更令人心臟狂跳的時刻。
全場球迷都很清楚，接著那幾秒裡，球賽勝負將掌握在誰手上。隊友們，甚至敵隊也都曉得。
但是沒有人能夠阻止這事情。
艾歷斯．狄文（Alex Damon）步進球場時，面容一如平日般冷靜。征戰八個職業球季，三次打進總決賽，面對這樣的局面無數次，艾歷斯早已練就鋼鐵般的神經。
主場球迷看見他們的英雄再次上場，喊破了喉嚨。只是他們都沒看出來，艾歷斯內心感到深重的疲倦。
今年三十一歲的艾歷斯，以體能、技術、經驗和智慧等全方位衡量的話，正處於球員生涯的顛峰；但是純粹從體能耐力看，則早就比二十多歲時減退。連續第三晚的比賽確實累人，加上前兩場一樣是比分緊湊的賽事，前天那場更加打至延長戰才勝利，艾歷斯的出場時間非常長，更加難以復原。
艾歷斯感覺雙腿重得像灌了鉛一樣。但身為球隊裡肩負得分重責的王牌後衛，他不能讓隊友或對手看出半絲弱點，步進球場的步伐盡量輕快。
——挺過這幾秒就行！
球證哨音吹響。艾歷斯深深吸進一口氣，雙腿再次施展最擅長的爆發力，一下擺脫防守他的對手，奔跑到三分線外，迎接隊友從邊線發出的球！
十指一接觸皮球，頭頂上的時鐘馬上開始倒數，艾歷斯同時右腿急煞，身體往反方向高速奔回去，在對方還沒能反應前，馬上就運球往禁區殺入！
這果敢的一招出乎對手意料，禁區空檔未及填補，被艾歷斯侵入距離籃框只有十二呎的範圍！
艾歷斯趁機急停跳投。
他卻沒想到對方的大前鋒及時跨步趕到面前，盡最大的努力跳起阻擋，那寬大的手掌，眼看已經封住艾歷斯的出手路線！
——再等一下。
靠著打球多年的本能，艾歷斯在半空做出自然反應，挺腰收腿，身體稍稍多凝空一刻。
這一挺只是延遲了極短暫的瞬間，但已足夠等到對方的手掌錯過封阻時機，移離了射球路線。
足尖觸地之前，艾歷斯完美地出手。
然而籃球飛往半空的同時，他卻感覺著地的腿足失去了應有的力量。接著是一股劇痛傳上來。
倒在木板地上的艾歷斯，痛苦得沒能聽到隊友和球迷的勝利歡呼。
◎
八個月後，艾歷斯坐在出租豪華轎車上，經過他兒時長大的街道。
他透過車窗觀看外面的景色。小鎮富蘭克林（Franklin）的風景，跟當年相比並沒有甚麼大改變。那時候常常跟友人通宵達旦打球的林柏特街球場還在，只不過籃框和地面都換了新的——由艾歷斯四年前捐錢修整。
那次之後他卻再沒有回過家鄉。每逢休季，艾歷斯不是忙於處理自己的合約和生意，為代言品牌和慈善基金出席活動，就是趁機陪伴兩個孩子，同時也要保持鍛鍊身體。排得滿滿的日程，再加上兩年前辦離婚對他的情緒影響不小，不知不覺間就把「回鄉」這一項遺忘了。
可是這一次他非回來不可︰一星期前他收到久未聯絡的中學隊友的電郵，告知他魯迪教練去世了。他馬上答應到來葬禮，為這位培養他的老教練扶靈。
「艾歷斯，要不要喝點甚麼？」一起坐在長轎車後座的保鏢法蘭問。轎車裡豪華設備應有盡有，包括迷你酒吧和小型影院。但艾歷斯碰也不碰，甚至連音樂都不想放。
一想到魯迪教練，艾歷斯的心情就很沉重。這幾年他很少跟已經退休的老教練聯絡，現在回想起來很後悔。
——再也聽不到他那把安慰人心的沉厚聲音了。
艾歷斯感覺自己的心好像永遠缺了一塊。
轎車到達母校門羅高中大門前。他約定了一群老隊友在學校裡等。
艾歷斯下車時，又再習慣地搖搖左腳，才放心用力踏到地上。斷裂的左足筋腱其實早就施手術成功修復，也完成了復健療程，籃球操練亦早在三個月前就開始了，可是艾歷斯對自己的腳似乎信心不足，每次站起來都避免不了這小動作。
——也難怪他感到巨大的壓力︰艾歷斯．狄文個人就等於一家龐大的企業，背後跟著一大班人靠他吃飯，這隻腳的健康，代表了千萬美元計的後續合約和代言收益，還有伴隨而來的名聲和尊嚴。
艾歷斯六呎四吋高的修長身軀，穿著名店量身縫製的高級黑西服，架著墨鏡打著黑領帶，英挺得像模特兒。面前這家寒酸的小鎮高中，跟他的人和轎車相比顯得格格不入。
他踏著響亮的黑皮鞋，走進久違的校門，馬上聽見熟悉的籃球聲。
艾歷斯聽了，繞過去校園側面操場，法蘭也跟隨在後面。
果然，就在學校大樓東側空地上，一群人正圍著露天籃框爭逐，發出喧嘩鬧笑聲。打球的人全都赤著已經肌肉鬆弛的上身，把出席葬禮的西服外套和襯衫掛在附近樹上。
艾歷斯遠遠就看見幾個熟悉的身影。最矮小那個是萊利，雖然比十幾年前胖了一大圈，又留了滿腮鬍子，但艾歷斯單是看運球動作就認出他來——畢竟兩人曾經是並肩奮戰三年的門羅高中後場搭檔。
球場裡唯一比艾歷斯還要高的，是當年的正選中鋒卓卡。跟萊利一樣，卓卡也頂著隆起的肚腹，在籃底下的搶球跳躍力遠遜從前，不過卡位的粗野動作還是不改。
「別用手肘頂我！」從前的大前鋒布蘭頓捂著肋骨向卓卡抱怨，半禿的頭反射著汗水光芒。同屆隊友裡，他是唯一讀完四年大學畢業的人，並且回來母校當上了教師。
還有其他五個從前的隊友，有的已經疲累地坐在旁邊看球。艾歷斯看見他們，許多窩心的回憶頓時湧上來，竟忘記打招呼。
「噯，艾歷斯，你來啦！」萊利發現他，跑過來打招呼，本來想跟艾歷斯擁抱，但馬上留意到艾歷斯那身質料高級的西服，不想自己滿身汗水將它弄污，改而跟艾歷斯握手。
——萊利現在是二手汽車店的推銷經理，從前擔任控球後衛的銳利目光，今天化為了觀察客人的職業習慣。
艾歷斯卻毫不介意，上前緊緊摟著老搭檔萊利的肩膀，兩人又再露出十幾歲時的燦爛笑容。
「你又胖了。」艾歷斯摸摸萊利的肚子。
「艾歷斯，快過來！正選球員就差你了！」卓卡在籃框底下那邊用一隻大手掌握著籃球，向艾歷斯揮舞。
聽到卓卡的邀請，艾歷斯的笑容僵住了，有些猶豫。
——我的腳……
萊利鑑貌辨色，知道艾歷斯不想下場，馬上笑著打圓場：「卓卡，你不過想給艾歷斯賞一記拐子，然後回去好向兒子炫耀了吧？艾歷斯，別理他。」
另一邊的布蘭頓沒趣地攤開手，酸酸地說：「卓卡，算了吧。以他現在的身價，才不會跟我們瘋……」
艾歷斯沒理會他們，跟萊利說：「來。我們進學校看看。」
◎
站在熟悉的運動館門前，艾歷斯看著空無一人的木板場地，生起無比懷念。
「很久沒進來打球了！」卓卡他們帶著球歡呼跑進去，興奮的表情跟從前擔任這球場的守護戰士時無異。
艾歷斯跟萊利則坐在無人的觀眾席上看著隊友。
「你的腳怎麼了？」萊利關心地問。其實他們近年很少聯絡，但每次見面，那自然親近的感覺，就好像兩人從來沒有分開過一天。
「已經能夠全速練習了。」艾歷斯說：「那場球你有看吧？我真笨。不過是季初一場常規賽，卻拚到那種程度。結果整個球季就這麼報銷了。」
他嘆了口氣，繼續說：「今次受傷之後，我也不知道接下來的職業生涯會受甚麼影響。萊利你知道嗎？我的代言產品收入減少了三成以上呢……另外球隊合約只剩一年，假如下季的表現不能回復從前水準，甚至再受傷的話，將來最後一張大合約，價錢會降低許多啊……」
「這不像你。」萊利聽了皺眉：「怎麼說自己笨呢？每場球都拚命，那才是艾歷斯．狄文呀。」他指一指場館又說：「忘了嗎？你就是在這個球場，養成這個習慣的。」
「甚麼意思？」
「你真的不記得啦？」萊利微笑看著艾歷斯：「魯迪教練常常說那句話呀！『把每一場球都當作人生最後一場來打。你永遠不知道明天自己還有沒有機會踏足球場。』」
艾歷斯呆住了。萊利重提起來，他才想起魯迪教練這些話。
——說話雖然忘記，但教誨真的留在我的身體裡了嗎？……
兩人默默看著舊隊友在場上嬉鬧。大家都好像回到高中時的青蔥歲月。卓卡因為當上縣警，在眾人裡算是體能保持得最好的一個，加上那巨大身材，把老友都撞開，躍起來雙手狠狠灌籃，還猛拉籃框一下才肯跳下來。
「看見沒有？看見沒有？」卓卡不斷自誇著，像大猩猩般擂著自己胸膛。
艾歷斯看著他們，漸漸沉緬在過去的回憶裡，彷彿聽到一排排空凳揚起了歡呼聲；牆上的計時器也好像忽然亮著了；鼻孔嗅到啦啦隊女孩揮灑的汗香……
而頭髮半白、架著方框眼鏡的魯迪教練，他的身影就站在場邊那兒，朝著暫停休息的隊員們說話。
「還有時間。」魯迪教練從不高聲吼叫，他沉穩的語調已足夠令隊員的心靈鎮定下來：
「只要我們小心抓緊，還有時間。」
回憶畫面在艾歷斯面前生動呈現，他發覺自己竟然記得每個細節。甚至連當時媽媽和女朋友坐在觀眾席哪個位置都很清楚。
那是高中最後一年，決定進入州冠軍決賽的一仗。死敵伊利奧特公校領先他們8分。時鐘卻只餘2分14秒。
十七歲的艾歷斯滿臉是汗，看著魯迪教練的目光，顯示出絕對信賴。
「不用多想。」魯迪說：「甚麼州冠軍，甚麼大學獎學金，都別去想。要想的是自己最初為甚麼打籃球。回憶你們只有幾歲的時候，拿著自己都無法環抱的大皮球，每天在球場裡待到天黑的日子。『One more game！』——你們不斷嚷著要再多打一局。沒有獎賞，沒有觀眾歡呼；打籃球唯一的回報，就是打籃球。」
「想想某一天，你在街頭球場，投進了非常漂亮的一球。沒有人錄影下來，也不會有電視重播；場邊看的人或者拍拍掌，你的對手也許會沮喪一會兒，但這些很快就過去；你自己過一陣子也必定會忘記這一球……但這些都不重要！重要的是，那個時刻是真實的。你真的活過那一刻。籃球帶給你的，就是這一個一個無法複製的時刻。」
「站在球場的每一秒，都是不會重臨的幸運。好好享受它們吧！」
聽過魯迪教練的說話，門羅高中年的輕隊員們，緊張感消散無蹤。
再次開球。萊利展開他最擅長的切入分球，漂亮外傳給剛剛以速度擺脫對手、跑到角落三分線的艾歷斯。
艾歷斯乘著奔跑急停的反作用力，身體輕鬆跳起，高高的跳投動作，順暢自然得像從水裡躍出的游魚。
他眼中四周的一切都消失，只餘下籃球與籃框。出手的一刻，艾歷斯心裡期待著籃球爽快地穿網的景象。最純粹的快樂。
「艾歷斯，你在想甚麼？」萊利推推坐在身旁的他：「剛才你的笑容很奇怪。」
「沒甚麼……」醒過來的艾歷斯，微笑著看看昂貴腕錶的指針。
「是時候了。」
◎
陽光明媚的中午。在墳場上，眾多親友圍著魯迪教練的棺材默哀，然後逐一向靈柩獻花。
艾歷斯將玫瑰輕輕拋在棺蓋的花堆上，心裡默默向躺在裡面那人說：
——謝謝你，教練。想不到最後，你還是為我再上了一課。
看著棺材降下墓穴時，艾歷斯悄悄問身邊的保鏢法蘭：「我們的車子裡有球鞋嗎？」
法蘭略感驚訝地看著雇主，點點頭。
◎
轎車停在林柏特街球場外。萊利、卓卡、布蘭頓等幾個隊友逐一爬出車廂。
最後出來的是艾歷斯。他仍然穿著一身黑喪服，腳上卻換了籃球鞋，拿著卓卡那顆殘舊的籃球下車。
艾歷斯隔著墨鏡，看看這個從小留連無數日子的舊球場，然後跟老友招手：「快，我們進去吧！」那心急要打球的語調，跟十幾歲時沒有分別。
萊利皺眉看看艾歷斯：「你真的要打嗎……？」
艾歷斯仰視天空的白雲：「教練常常說，籃球真正給我們的，就只有『時刻』。」
他把球塞到萊利懷裡，笑著說：「現在這一刻，沒有比跟你們打球更重要的事。」
（The End）
文: 喬靖夫 / 圖: 馮展鵬
場館天花上的巨大四面時鐘，顯示只餘「00:05」比賽時間，還有「98:97」的比分。二萬人的激動呼聲沸騰，幾乎掩蓋了球賽再度展開的鳴笛。
在籃球的世界，沒有比這更令人心臟狂跳的時刻。
全場球迷都很清楚，接著那幾秒裡，球賽勝負將掌握在誰手上。隊友們，甚至敵隊也都曉得。
但是沒有人能夠阻止這事情。
艾歷斯．狄文（Alex Damon）步進球場時，面容一如平日般冷靜。征戰八個職業球季，三次打進總決賽，面對這樣的局面無數次，艾歷斯早已練就鋼鐵般的神經。
主場球迷看見他們的英雄再次上場，喊破了喉嚨。只是他們都沒看出來，艾歷斯內心感到深重的疲倦。
今年三十一歲的艾歷斯，以體能、技術、經驗和智慧等全方位衡量的話，正處於球員生涯的顛峰；但是純粹從體能耐力看，則早就比二十多歲時減退。連續第三晚的比賽確實累人，加上前兩場一樣是比分緊湊的賽事，前天那場更加打至延長戰才勝利，艾歷斯的出場時間非常長，更加難以復原。
艾歷斯感覺雙腿重得像灌了鉛一樣。但身為球隊裡肩負得分重責的王牌後衛，他不能讓隊友或對手看出半絲弱點，步進球場的步伐盡量輕快。
——挺過這幾秒就行！
球證哨音吹響。艾歷斯深深吸進一口氣，雙腿再次施展最擅長的爆發力，一下擺脫防守他的對手，奔跑到三分線外，迎接隊友從邊線發出的球！
十指一接觸皮球，頭頂上的時鐘馬上開始倒數，艾歷斯同時右腿急煞，身體往反方向高速奔回去，在對方還沒能反應前，馬上就運球往禁區殺入！
這果敢的一招出乎對手意料，禁區空檔未及填補，被艾歷斯侵入距離籃框只有十二呎的範圍！
艾歷斯趁機急停跳投。
他卻沒想到對方的大前鋒及時跨步趕到面前，盡最大的努力跳起阻擋，那寬大的手掌，眼看已經封住艾歷斯的出手路線！
——再等一下。
靠著打球多年的本能，艾歷斯在半空做出自然反應，挺腰收腿，身體稍稍多凝空一刻。
這一挺只是延遲了極短暫的瞬間，但已足夠等到對方的手掌錯過封阻時機，移離了射球路線。
足尖觸地之前，艾歷斯完美地出手。
然而籃球飛往半空的同時，他卻感覺著地的腿足失去了應有的力量。接著是一股劇痛傳上來。
倒在木板地上的艾歷斯，痛苦得沒能聽到隊友和球迷的勝利歡呼。
◎
八個月後，艾歷斯坐在出租豪華轎車上，經過他兒時長大的街道。
他透過車窗觀看外面的景色。小鎮富蘭克林（Franklin）的風景，跟當年相比並沒有甚麼大改變。那時候常常跟友人通宵達旦打球的林柏特街球場還在，只不過籃框和地面都換了新的——由艾歷斯四年前捐錢修整。
那次之後他卻再沒有回過家鄉。每逢休季，艾歷斯不是忙於處理自己的合約和生意，為代言品牌和慈善基金出席活動，就是趁機陪伴兩個孩子，同時也要保持鍛鍊身體。排得滿滿的日程，再加上兩年前辦離婚對他的情緒影響不小，不知不覺間就把「回鄉」這一項遺忘了。
可是這一次他非回來不可︰一星期前他收到久未聯絡的中學隊友的電郵，告知他魯迪教練去世了。他馬上答應到來葬禮，為這位培養他的老教練扶靈。
「艾歷斯，要不要喝點甚麼？」一起坐在長轎車後座的保鏢法蘭問。轎車裡豪華設備應有盡有，包括迷你酒吧和小型影院。但艾歷斯碰也不碰，甚至連音樂都不想放。
一想到魯迪教練，艾歷斯的心情就很沉重。這幾年他很少跟已經退休的老教練聯絡，現在回想起來很後悔。
——再也聽不到他那把安慰人心的沉厚聲音了。
艾歷斯感覺自己的心好像永遠缺了一塊。
轎車到達母校門羅高中大門前。他約定了一群老隊友在學校裡等。
艾歷斯下車時，又再習慣地搖搖左腳，才放心用力踏到地上。斷裂的左足筋腱其實早就施手術成功修復，也完成了復健療程，籃球操練亦早在三個月前就開始了，可是艾歷斯對自己的腳似乎信心不足，每次站起來都避免不了這小動作。
——也難怪他感到巨大的壓力︰艾歷斯．狄文個人就等於一家龐大的企業，背後跟著一大班人靠他吃飯，這隻腳的健康，代表了千萬美元計的後續合約和代言收益，還有伴隨而來的名聲和尊嚴。
艾歷斯六呎四吋高的修長身軀，穿著名店量身縫製的高級黑西服，架著墨鏡打著黑領帶，英挺得像模特兒。面前這家寒酸的小鎮高中，跟他的人和轎車相比顯得格格不入。
他踏著響亮的黑皮鞋，走進久違的校門，馬上聽見熟悉的籃球聲。
艾歷斯聽了，繞過去校園側面操場，法蘭也跟隨在後面。
果然，就在學校大樓東側空地上，一群人正圍著露天籃框爭逐，發出喧嘩鬧笑聲。打球的人全都赤著已經肌肉鬆弛的上身，把出席葬禮的西服外套和襯衫掛在附近樹上。
艾歷斯遠遠就看見幾個熟悉的身影。最矮小那個是萊利，雖然比十幾年前胖了一大圈，又留了滿腮鬍子，但艾歷斯單是看運球動作就認出他來——畢竟兩人曾經是並肩奮戰三年的門羅高中後場搭檔。
球場裡唯一比艾歷斯還要高的，是當年的正選中鋒卓卡。跟萊利一樣，卓卡也頂著隆起的肚腹，在籃底下的搶球跳躍力遠遜從前，不過卡位的粗野動作還是不改。
「別用手肘頂我！」從前的大前鋒布蘭頓捂著肋骨向卓卡抱怨，半禿的頭反射著汗水光芒。同屆隊友裡，他是唯一讀完四年大學畢業的人，並且回來母校當上了教師。
還有其他五個從前的隊友，有的已經疲累地坐在旁邊看球。艾歷斯看見他們，許多窩心的回憶頓時湧上來，竟忘記打招呼。
「噯，艾歷斯，你來啦！」萊利發現他，跑過來打招呼，本來想跟艾歷斯擁抱，但馬上留意到艾歷斯那身質料高級的西服，不想自己滿身汗水將它弄污，改而跟艾歷斯握手。
——萊利現在是二手汽車店的推銷經理，從前擔任控球後衛的銳利目光，今天化為了觀察客人的職業習慣。
艾歷斯卻毫不介意，上前緊緊摟著老搭檔萊利的肩膀，兩人又再露出十幾歲時的燦爛笑容。
「你又胖了。」艾歷斯摸摸萊利的肚子。
「艾歷斯，快過來！正選球員就差你了！」卓卡在籃框底下那邊用一隻大手掌握著籃球，向艾歷斯揮舞。
聽到卓卡的邀請，艾歷斯的笑容僵住了，有些猶豫。
——我的腳……
萊利鑑貌辨色，知道艾歷斯不想下場，馬上笑著打圓場：「卓卡，你不過想給艾歷斯賞一記拐子，然後回去好向兒子炫耀了吧？艾歷斯，別理他。」
另一邊的布蘭頓沒趣地攤開手，酸酸地說：「卓卡，算了吧。以他現在的身價，才不會跟我們瘋……」
艾歷斯沒理會他們，跟萊利說：「來。我們進學校看看。」
◎
站在熟悉的運動館門前，艾歷斯看著空無一人的木板場地，生起無比懷念。
「很久沒進來打球了！」卓卡他們帶著球歡呼跑進去，興奮的表情跟從前擔任這球場的守護戰士時無異。
艾歷斯跟萊利則坐在無人的觀眾席上看著隊友。
「你的腳怎麼了？」萊利關心地問。其實他們近年很少聯絡，但每次見面，那自然親近的感覺，就好像兩人從來沒有分開過一天。
「已經能夠全速練習了。」艾歷斯說：「那場球你有看吧？我真笨。不過是季初一場常規賽，卻拚到那種程度。結果整個球季就這麼報銷了。」
他嘆了口氣，繼續說：「今次受傷之後，我也不知道接下來的職業生涯會受甚麼影響。萊利你知道嗎？我的代言產品收入減少了三成以上呢……另外球隊合約只剩一年，假如下季的表現不能回復從前水準，甚至再受傷的話，將來最後一張大合約，價錢會降低許多啊……」
「這不像你。」萊利聽了皺眉：「怎麼說自己笨呢？每場球都拚命，那才是艾歷斯．狄文呀。」他指一指場館又說：「忘了嗎？你就是在這個球場，養成這個習慣的。」
「甚麼意思？」
「你真的不記得啦？」萊利微笑看著艾歷斯：「魯迪教練常常說那句話呀！『把每一場球都當作人生最後一場來打。你永遠不知道明天自己還有沒有機會踏足球場。』」
艾歷斯呆住了。萊利重提起來，他才想起魯迪教練這些話。
——說話雖然忘記，但教誨真的留在我的身體裡了嗎？……
兩人默默看著舊隊友在場上嬉鬧。大家都好像回到高中時的青蔥歲月。卓卡因為當上縣警，在眾人裡算是體能保持得最好的一個，加上那巨大身材，把老友都撞開，躍起來雙手狠狠灌籃，還猛拉籃框一下才肯跳下來。
「看見沒有？看見沒有？」卓卡不斷自誇著，像大猩猩般擂著自己胸膛。
艾歷斯看著他們，漸漸沉緬在過去的回憶裡，彷彿聽到一排排空凳揚起了歡呼聲；牆上的計時器也好像忽然亮著了；鼻孔嗅到啦啦隊女孩揮灑的汗香……
而頭髮半白、架著方框眼鏡的魯迪教練，他的身影就站在場邊那兒，朝著暫停休息的隊員們說話。
「還有時間。」魯迪教練從不高聲吼叫，他沉穩的語調已足夠令隊員的心靈鎮定下來：
「只要我們小心抓緊，還有時間。」
回憶畫面在艾歷斯面前生動呈現，他發覺自己竟然記得每個細節。甚至連當時媽媽和女朋友坐在觀眾席哪個位置都很清楚。
那是高中最後一年，決定進入州冠軍決賽的一仗。死敵伊利奧特公校領先他們8分。時鐘卻只餘2分14秒。
十七歲的艾歷斯滿臉是汗，看著魯迪教練的目光，顯示出絕對信賴。
「不用多想。」魯迪說：「甚麼州冠軍，甚麼大學獎學金，都別去想。要想的是自己最初為甚麼打籃球。回憶你們只有幾歲的時候，拿著自己都無法環抱的大皮球，每天在球場裡待到天黑的日子。『One more game！』——你們不斷嚷著要再多打一局。沒有獎賞，沒有觀眾歡呼；打籃球唯一的回報，就是打籃球。」
「想想某一天，你在街頭球場，投進了非常漂亮的一球。沒有人錄影下來，也不會有電視重播；場邊看的人或者拍拍掌，你的對手也許會沮喪一會兒，但這些很快就過去；你自己過一陣子也必定會忘記這一球……但這些都不重要！重要的是，那個時刻是真實的。你真的活過那一刻。籃球帶給你的，就是這一個一個無法複製的時刻。」
「站在球場的每一秒，都是不會重臨的幸運。好好享受它們吧！」
聽過魯迪教練的說話，門羅高中年的輕隊員們，緊張感消散無蹤。
再次開球。萊利展開他最擅長的切入分球，漂亮外傳給剛剛以速度擺脫對手、跑到角落三分線的艾歷斯。
艾歷斯乘著奔跑急停的反作用力，身體輕鬆跳起，高高的跳投動作，順暢自然得像從水裡躍出的游魚。
他眼中四周的一切都消失，只餘下籃球與籃框。出手的一刻，艾歷斯心裡期待著籃球爽快地穿網的景象。最純粹的快樂。
「艾歷斯，你在想甚麼？」萊利推推坐在身旁的他：「剛才你的笑容很奇怪。」
「沒甚麼……」醒過來的艾歷斯，微笑著看看昂貴腕錶的指針。
「是時候了。」
◎
陽光明媚的中午。在墳場上，眾多親友圍著魯迪教練的棺材默哀，然後逐一向靈柩獻花。
艾歷斯將玫瑰輕輕拋在棺蓋的花堆上，心裡默默向躺在裡面那人說：
——謝謝你，教練。想不到最後，你還是為我再上了一課。
看著棺材降下墓穴時，艾歷斯悄悄問身邊的保鏢法蘭：「我們的車子裡有球鞋嗎？」
法蘭略感驚訝地看著雇主，點點頭。
◎
轎車停在林柏特街球場外。萊利、卓卡、布蘭頓等幾個隊友逐一爬出車廂。
最後出來的是艾歷斯。他仍然穿著一身黑喪服，腳上卻換了籃球鞋，拿著卓卡那顆殘舊的籃球下車。
艾歷斯隔著墨鏡，看看這個從小留連無數日子的舊球場，然後跟老友招手：「快，我們進去吧！」那心急要打球的語調，跟十幾歲時沒有分別。
萊利皺眉看看艾歷斯：「你真的要打嗎……？」
艾歷斯仰視天空的白雲：「教練常常說，籃球真正給我們的，就只有『時刻』。」
他把球塞到萊利懷裡，笑著說：「現在這一刻，沒有比跟你們打球更重要的事。」
（The End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