h-leun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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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註冊日期
- 2006-06-2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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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大家熱切期待KOBE出鞘之際，《武道狂之詩》作家 喬靖夫 ，就以KOBE 職業成就及歷代球鞋為靈感，與插畫家馮展鵬聯手創作短篇籃球小說，一連九星期與大家體現黑曼巴精神。
文: 喬靖夫 / 圖: 馮展鵬
在第七街公園籃球場，幾乎沒有人不認識約翰大叔（Uncle John）。不過到底他全名叫甚麼？「約翰」是否他的真名？誰也說不出來。
——在街頭籃球場交朋友，就是這麼奇妙︰一些你就算已經認識十多廿年、每星期都碰面的球友，往往只記得他在球場上的稱呼，他最擅長哪一招射球，或者打球時的壞習慣……對他生活的其他卻一無所知。
除了最惡劣的風雪暴雨日子，約翰大叔每天都會在第七街球場出現。寒冷天氣裡他會帶著大壺熱咖啡；炎熱的盛夏中，則是一大瓶自己沖調的檸檬糖水。下雪後他總是第一個到球場來剷雪；下雨天則常常看見他穿著雨衣，獨自在慢跑或打太極拳。
其實第七街公園籃球場的設施並不怎麼優良︰球場規格比標準小，兩側三分區狹窄得只夠踮著腳尖站，金屬板籃框又不時被弄鬆成彈簧一樣……它卻是亞仕蘭（Ashland）市內最受歡迎的街頭球場，由於臨近工業區，旁邊又是市內架空鐵路站和公車站，吸引了各種不同類型球客到來，從附近的工廠工人、租住鄰近貨倉的年輕藝術家到週末放假的中產白領都有。
相隔三個車站，就是惡名昭著的薩林（Salem）公共房屋區，那貧民區產生許多厲害的年輕黑人球手，不時過來第七街公園顯身手，大大提昇了競爭水平。每逢好天氣晚上，要在這裡輪上打場球都不容易，週末更不用說。
老球客依稀記得，約翰大叔在第七街球場出現，大概是十年前。當時大家對這個四十來歲、個子高瘦的中年白人沒怎麼留意，只知道他球技不錯，穿著帶點古怪的嬉皮風格，此外沒甚麼特別。
約翰大叔的奇怪行徑，很快就引起大家興趣。首先是有次天剛亮的清早，他帶了白油漆來，重新畫好球場上被磨淡的界線；又自己買來新球網掛上去，順道拿工具將鬆弛的籃框從新上緊。
漸漸約翰大叔儼然變成球場的「管理員」。人們對他很信賴，於是他也維持起比賽秩序來，在旁邊計算比分，記憶每隊球客的輪流排序。每次有爭吵，只要約翰大叔出聲，就沒有人再堅持。
「約翰大叔一定對的。」這句話成為球客的口頭禪。
約翰忙著管理秩序，自己卻漸漸減少了打球機會。對此他似乎沒甚麼所謂。
常有人問約翰大叔為甚麼要自願做這些事情，他通常這樣回答︰「不知道啊。第一次來這球場，就簡直想把這裡當作自己家。」他又會指著球場遠處的鐵路︰「在藍天底下，聽著球穿過籃網的聲音，看著徐徐經過的列車，感覺真好。」
現在約翰大叔的金髮已快全白，鋼條般的6呎2吋身軀則曬成淺棕。隨著年紀漸大，他已少做奔跑切入，雙腿上戴的護膝也越來越厚，但熟球客都知道約翰是個非常出色的射手，一讓他投順了就會進個不停。正因為他也能打，更顯出他為球場做這許多事情，不是為了討人喜歡。
夏天赤著上身打球時，人們看見他右邊腰肋有兩個被槍擊過的傷疤。傳言說約翰大叔以前是混幫派的；也有人說他是戰爭的傷兵，領著退役津貼，所以天天都能夠來球場。沒有人能證實哪個說法才對，因為約翰大叔從來不說彈孔怎樣得來。
◎
約翰大叔年復一年為第七街球場修補，使用的物料都是自費。場邊放著好幾把木椅和小桌，是約翰從垃圾站撿回來修補好；某一年他又在球場地上用油漆繪畫，畫的是三頭不同的動物：毒蛇、鯊魚和獵豹。
「牠們都是自然界裡最厲害的獵食動物：毒蛇的動作精準無比；鯊魚具有敏銳的殺手本能和霸氣；獵豹最厲害的則是爆發速度。牠們代表了技巧、意志和體能，三者均衡，才是最強的捕獵者。」
約翰大叔常常喜歡說這些很玄的話，加上他的衣著行徑，球客們又為他添了個外號叫「大師」（Guru）。年輕人都喜歡聽他的古怪言論，尤其從薩林區來那些貧窮小子——在薩林那邊，沒有人會這麼用心對他們說故事。
「知道牠們為甚麼這樣厲害嗎？」約翰大叔最喜歡的話題總是圍繞地上那些畫：「是大自然把牠們造成這樣的啊。牠們一生下來，身體的設計就是個均衡的系統，各方面的機能都在最佳狀態，就像一副調校完美的機器。」
他跟圍繞身旁的年輕人說：「我們也要學習這些動物啊，身體和心靈都保持均衡，不能只靠蠻勁猛衝，也別以為自己有能耐就胡亂起手；知道甚麼時候該煞停，甚麼時候該前進；何時應該放球給別人，何時要避過犯規的危險。」
他伸指點了點額頭：「行動要用腦袋。打球如是，做人也一樣。」
約翰說這番話，不只為了教他們打球。這些貧民區的孩子，雖然多數讀書成績不好，但並不愚蠢，都聽得明白約翰想說甚麼。
◎
孩子裡其中一個是戈雷。用「孩子」形容戈雷．卡達（Corey Carter）好像有點不適合，才17歲的他比約翰大叔還要高4吋，身材橫壯得像羅馬角鬥士，怎麼看都已完全是大人。他是第七街球場最厲害的台柱，也是亞仕蘭最頂尖的班寧公校籃球隊王牌，前途無限。
但戈雷不是從未失足。半年前的寒假他曾經放棄練球，又逃學五個星期。薩林區的人都知道，他因為表兄麥斯的引誘而跟幫派混上；直到一次麥斯被槍殺，戈雷才害怕而逃離幫派。
那夜戈雷不敢回薩林區的家，流落在第七街球場，拿幾張空椅排起來睡。約翰大叔發現了他。
「小子，不嫌棄的話，來我家睡，怎樣？」
這邀請令戈雷很意外。但他在薩林區長大，很難沒有疑心。世上哪有人會隨便邀請一個身材巨大的窮家年輕黑人回自己家？這大叔不是腦袋有問題，就是有奇怪的企圖。戈雷願婉拒了。但約翰還是把自己的外套留給他。
之後戈雷漸漸跟約翰大叔熟絡，並向他說出自己的情況。
「我年輕時也一樣，為了面子，死也不肯承認自己錯了。」約翰聽完後跟他說：「現在回想起來，我因此錯失了很多美好的東西啊。」
在約翰鼓勵下，戈雷硬著頭皮回去學校，向球隊教練道歉求助。
教練其實一直都在等著戈雷回來。在他說情下，戈雷順利復學，也重歸球隊練習。
◎
發生事情的那個晚上，第七街球場熱鬧如常。
戈雷接到隊友的傳球，單手舉球飛身來了個雄勁的戰斧式灌籃（Tomahawk Dunk），場邊觀客一起歡呼。
戈雷著地時自豪地揮拳吼叫。可是他的臉色突變蒼白。
只因他看見五個人，從泊在街道那頭的轎車走過來。每個都身材高大，看他們的穿著就知道不簡單。有的人襯衫腰間明顯隆起了東西。
所有人都靜了。那幾個幫派份子排開觀客走到球場裡。為首是最健壯的一個，看來大概只有廿一、二歲。是薩林區裡「929」幫派的老大布奇（Butchy）。
布奇朝戈雷招招手，咧開蓄著小鬍子的嘴唇，露出鑲著金框的門牙。
戈雷不情不願走過去。他已經盡量避開這些「舊兄弟」，每天提早上學，晚上在第七街打球，直到燈光熄滅的深夜才溜回薩林區的家睡覺。
——想不到他們竟找到這兒來……
「戈雷……」布奇搭著他肩頭：「你是不是忘記答應過的事情？」
戈雷額上流著冷汗。他當然記得：表哥麥斯被殺那一晚，他當著眾人面前大吼要親手為他報仇；但那是喝醉酒之後說的話，戈雷第二天已經後悔和害怕。
「布奇，我正在努力打球……已經不想……」戈雷戰戰兢兢地說。他在高中球賽的表現非常突出，陸續開始收到著名大學的邀請信，現在除了練球也在努力學習，補回之前失去的進度。只要成績合格，戈雷很有機會得到頂尖籃球名校的運動員獎學金，從此改變命運。
「原來是這樣……」布奇的笑容收起來：「也就是說，我們跟你已經不在同一個世界啦？」
「不……」
「戈雷，你知道嗎？在這世上，『夢想』是很脆弱的東西。」布奇伸手指一指戈雷的腿：
「比如，某天有人拿槍在你這個膝蓋上打一記，你想會如何？……」
「你們還是不要勉強他好了。」
約翰大叔突然開口，令所有人都吃了一驚。
「他不會跟你們回去。」約翰大叔微笑著走到布奇面前，隱隱將戈雷隔開。
「假如我堅持呢？」布奇牢牢盯著約翰的眼睛。
約翰沒有逃避跟他對視：「既然在球場，我們就來一場3 on 3決定好了。打30分。我贏的話，你們不要再找戈雷。」
「如果你輸了呢？」布奇生起興趣，上下打量約翰大叔。怎看都只是個稍微高一點的老頭，瘦瘦的身軀穿著和平標誌背心，根本就是個怪人。
「那麼戈雷答應你們做的事，我代他去。」
戈雷聽了，猛地從後扳住他的肩：「不行！約翰大叔，那可是……」
約翰不為所動，仍然以帶著挑戰意味的眼神盯著布奇。
「有趣。好！就這麼決定！」布奇說著，掏出手槍交給手下，脫去格子襯衫，露出肌肉隆起的健碩上身。
——布奇在混幫派之前，其實也是中學籃球員，打得非常不錯，卻半途而廢墮落了。也許正是這樣，他更執意要將戈雷拉下水。
比賽就這麼決定了。布奇跟他兩個最高大的手下組成一隊；另一邊自然是約翰大叔和戈雷，第三人布奇執意要由他來代選，結果找了最矮小的一個白人中年球客譚瑪斯先生。
「約翰大叔，你到底有甚麼打算？……」戈雷憂慮地問。
約翰做著平時常常被人取笑的彎腰伸展動作，向他說：「你放鬆去打就是。」
布奇當然知道戈雷的厲害，因此開打前就指示兩個手下，戈雷一拿到球就要包夾他。
戈雷背籃接球，雖然他球技和體力都比對方優勝得多，但對方兩人貼身夾擊，布奇又隨時準備騷擾，他實在無法出手，只能回傳外圍給約翰大叔。
布奇知道像這類球場老頭，投球一定有兩下子，並沒有輕視約翰大叔，撲過來貼身防守，阻止他三分跳投。至於第三人譚瑪斯則可以完全不理。
哪知約翰大叔的投射動作只是佯裝，竟真的傳球給譚瑪斯；更厲害的是他的球剛離手，人已經往右閃電跨出，布奇還沒有回到地上，約翰已經把他拋在後頭。
約翰接過譚瑪斯的回傳，輕鬆上籃得分，回頭向布奇微笑：「2-0。」
下一球情況也是一樣，戈雷再次外傳給約翰。布奇還是不相信這老頭有那樣厲害的速度，仍是貼身防止他跳投，但同時戒備他再次傳球給右側的譚瑪斯。這次約翰卻連假動作都沒做，爽快向左切過了布奇，一個急停短距離跳投得手。
「4分啦。」約翰笑著說，摸摸自己的膝蓋：「哎唷，好痛。」
接著約翰大叔簡直可以用「主宰球場」形容。他彷彿能洞悉布奇的想法，每次都把他輕鬆騙過得分，布奇的力量和身材全無用處。
終於到了11-0，布奇那邊才第一次拿到球。手下自然為他單擋隔開戈雷的防守。布奇雖然久未練球，但始終曾是好手，大步就要衝進去灌籃，但卻被補位趕來的約翰大叔阻止了路線。
布奇身體能力極佳，急停拉桿跳投，但約翰及時貼到他跟前。
投球前一剎那，布奇感受到約翰大叔散發出的強烈氣勢。投球因此失準，反彈的籃板球被戈雷接收。
布奇驚訝地看著這微笑的老頭。
——這傢伙剛才的殺氣……簡直好像從地獄回來的人……
當布奇試圖防止約翰切過時，約翰準繩的遠投就開始出現；布奇又嘗試叫手下協防，結果約翰巧妙餵球給籃下的戈雷，讓他取得三次霸氣的灌籃。
原本靜默的觀眾再次吶喊。
完全一面倒的比賽。約翰再一次三分跳投，籃球爽快穿過繩網。已經28-6了。
布奇這時氣喘如牛，臉上卻泛著不尋常的可怕氣息。
——你們這些可惡的傢伙……吵甚麼？信不信我把你們都幹掉？……
約翰大叔走過來，拍拍他肩頭說：「唉……我這雙膝蓋好像火燒一樣，不能再打了。不如這樣吧，我們暫時把比分記下來，下次再繼續，怎麼樣？」
布奇盯著約翰，又看看戈雷，臉色平復下來，然後無言帶著手下離開。
戈雷正高興想擁抱約翰大叔，約翰卻把他推開，跛著腿走出球場去。
「唉唷，我的膝蓋……我要坐下來……有沒有帶了冰塊？……」
◎
此後在第七街球場的地上，除了那三幅動物畫，還寫著「28-6」字樣。經過許多年，人們都繼續補上油漆，不讓那些圖畫和數字淡去。
每當有年輕小子好奇問那數字代表甚麼，老球客就會神秘地微笑。
「你們不知道麼？這裡從前有位約翰大叔……」
（The End）
文: 喬靖夫 / 圖: 馮展鵬
在第七街公園籃球場，幾乎沒有人不認識約翰大叔（Uncle John）。不過到底他全名叫甚麼？「約翰」是否他的真名？誰也說不出來。
——在街頭籃球場交朋友，就是這麼奇妙︰一些你就算已經認識十多廿年、每星期都碰面的球友，往往只記得他在球場上的稱呼，他最擅長哪一招射球，或者打球時的壞習慣……對他生活的其他卻一無所知。
除了最惡劣的風雪暴雨日子，約翰大叔每天都會在第七街球場出現。寒冷天氣裡他會帶著大壺熱咖啡；炎熱的盛夏中，則是一大瓶自己沖調的檸檬糖水。下雪後他總是第一個到球場來剷雪；下雨天則常常看見他穿著雨衣，獨自在慢跑或打太極拳。
其實第七街公園籃球場的設施並不怎麼優良︰球場規格比標準小，兩側三分區狹窄得只夠踮著腳尖站，金屬板籃框又不時被弄鬆成彈簧一樣……它卻是亞仕蘭（Ashland）市內最受歡迎的街頭球場，由於臨近工業區，旁邊又是市內架空鐵路站和公車站，吸引了各種不同類型球客到來，從附近的工廠工人、租住鄰近貨倉的年輕藝術家到週末放假的中產白領都有。
相隔三個車站，就是惡名昭著的薩林（Salem）公共房屋區，那貧民區產生許多厲害的年輕黑人球手，不時過來第七街公園顯身手，大大提昇了競爭水平。每逢好天氣晚上，要在這裡輪上打場球都不容易，週末更不用說。
老球客依稀記得，約翰大叔在第七街球場出現，大概是十年前。當時大家對這個四十來歲、個子高瘦的中年白人沒怎麼留意，只知道他球技不錯，穿著帶點古怪的嬉皮風格，此外沒甚麼特別。
約翰大叔的奇怪行徑，很快就引起大家興趣。首先是有次天剛亮的清早，他帶了白油漆來，重新畫好球場上被磨淡的界線；又自己買來新球網掛上去，順道拿工具將鬆弛的籃框從新上緊。
漸漸約翰大叔儼然變成球場的「管理員」。人們對他很信賴，於是他也維持起比賽秩序來，在旁邊計算比分，記憶每隊球客的輪流排序。每次有爭吵，只要約翰大叔出聲，就沒有人再堅持。
「約翰大叔一定對的。」這句話成為球客的口頭禪。
約翰忙著管理秩序，自己卻漸漸減少了打球機會。對此他似乎沒甚麼所謂。
常有人問約翰大叔為甚麼要自願做這些事情，他通常這樣回答︰「不知道啊。第一次來這球場，就簡直想把這裡當作自己家。」他又會指著球場遠處的鐵路︰「在藍天底下，聽著球穿過籃網的聲音，看著徐徐經過的列車，感覺真好。」
現在約翰大叔的金髮已快全白，鋼條般的6呎2吋身軀則曬成淺棕。隨著年紀漸大，他已少做奔跑切入，雙腿上戴的護膝也越來越厚，但熟球客都知道約翰是個非常出色的射手，一讓他投順了就會進個不停。正因為他也能打，更顯出他為球場做這許多事情，不是為了討人喜歡。
夏天赤著上身打球時，人們看見他右邊腰肋有兩個被槍擊過的傷疤。傳言說約翰大叔以前是混幫派的；也有人說他是戰爭的傷兵，領著退役津貼，所以天天都能夠來球場。沒有人能證實哪個說法才對，因為約翰大叔從來不說彈孔怎樣得來。
◎
約翰大叔年復一年為第七街球場修補，使用的物料都是自費。場邊放著好幾把木椅和小桌，是約翰從垃圾站撿回來修補好；某一年他又在球場地上用油漆繪畫，畫的是三頭不同的動物：毒蛇、鯊魚和獵豹。
「牠們都是自然界裡最厲害的獵食動物：毒蛇的動作精準無比；鯊魚具有敏銳的殺手本能和霸氣；獵豹最厲害的則是爆發速度。牠們代表了技巧、意志和體能，三者均衡，才是最強的捕獵者。」
約翰大叔常常喜歡說這些很玄的話，加上他的衣著行徑，球客們又為他添了個外號叫「大師」（Guru）。年輕人都喜歡聽他的古怪言論，尤其從薩林區來那些貧窮小子——在薩林那邊，沒有人會這麼用心對他們說故事。
「知道牠們為甚麼這樣厲害嗎？」約翰大叔最喜歡的話題總是圍繞地上那些畫：「是大自然把牠們造成這樣的啊。牠們一生下來，身體的設計就是個均衡的系統，各方面的機能都在最佳狀態，就像一副調校完美的機器。」
他跟圍繞身旁的年輕人說：「我們也要學習這些動物啊，身體和心靈都保持均衡，不能只靠蠻勁猛衝，也別以為自己有能耐就胡亂起手；知道甚麼時候該煞停，甚麼時候該前進；何時應該放球給別人，何時要避過犯規的危險。」
他伸指點了點額頭：「行動要用腦袋。打球如是，做人也一樣。」
約翰說這番話，不只為了教他們打球。這些貧民區的孩子，雖然多數讀書成績不好，但並不愚蠢，都聽得明白約翰想說甚麼。
◎
孩子裡其中一個是戈雷。用「孩子」形容戈雷．卡達（Corey Carter）好像有點不適合，才17歲的他比約翰大叔還要高4吋，身材橫壯得像羅馬角鬥士，怎麼看都已完全是大人。他是第七街球場最厲害的台柱，也是亞仕蘭最頂尖的班寧公校籃球隊王牌，前途無限。
但戈雷不是從未失足。半年前的寒假他曾經放棄練球，又逃學五個星期。薩林區的人都知道，他因為表兄麥斯的引誘而跟幫派混上；直到一次麥斯被槍殺，戈雷才害怕而逃離幫派。
那夜戈雷不敢回薩林區的家，流落在第七街球場，拿幾張空椅排起來睡。約翰大叔發現了他。
「小子，不嫌棄的話，來我家睡，怎樣？」
這邀請令戈雷很意外。但他在薩林區長大，很難沒有疑心。世上哪有人會隨便邀請一個身材巨大的窮家年輕黑人回自己家？這大叔不是腦袋有問題，就是有奇怪的企圖。戈雷願婉拒了。但約翰還是把自己的外套留給他。
之後戈雷漸漸跟約翰大叔熟絡，並向他說出自己的情況。
「我年輕時也一樣，為了面子，死也不肯承認自己錯了。」約翰聽完後跟他說：「現在回想起來，我因此錯失了很多美好的東西啊。」
在約翰鼓勵下，戈雷硬著頭皮回去學校，向球隊教練道歉求助。
教練其實一直都在等著戈雷回來。在他說情下，戈雷順利復學，也重歸球隊練習。
◎
發生事情的那個晚上，第七街球場熱鬧如常。
戈雷接到隊友的傳球，單手舉球飛身來了個雄勁的戰斧式灌籃（Tomahawk Dunk），場邊觀客一起歡呼。
戈雷著地時自豪地揮拳吼叫。可是他的臉色突變蒼白。
只因他看見五個人，從泊在街道那頭的轎車走過來。每個都身材高大，看他們的穿著就知道不簡單。有的人襯衫腰間明顯隆起了東西。
所有人都靜了。那幾個幫派份子排開觀客走到球場裡。為首是最健壯的一個，看來大概只有廿一、二歲。是薩林區裡「929」幫派的老大布奇（Butchy）。
布奇朝戈雷招招手，咧開蓄著小鬍子的嘴唇，露出鑲著金框的門牙。
戈雷不情不願走過去。他已經盡量避開這些「舊兄弟」，每天提早上學，晚上在第七街打球，直到燈光熄滅的深夜才溜回薩林區的家睡覺。
——想不到他們竟找到這兒來……
「戈雷……」布奇搭著他肩頭：「你是不是忘記答應過的事情？」
戈雷額上流著冷汗。他當然記得：表哥麥斯被殺那一晚，他當著眾人面前大吼要親手為他報仇；但那是喝醉酒之後說的話，戈雷第二天已經後悔和害怕。
「布奇，我正在努力打球……已經不想……」戈雷戰戰兢兢地說。他在高中球賽的表現非常突出，陸續開始收到著名大學的邀請信，現在除了練球也在努力學習，補回之前失去的進度。只要成績合格，戈雷很有機會得到頂尖籃球名校的運動員獎學金，從此改變命運。
「原來是這樣……」布奇的笑容收起來：「也就是說，我們跟你已經不在同一個世界啦？」
「不……」
「戈雷，你知道嗎？在這世上，『夢想』是很脆弱的東西。」布奇伸手指一指戈雷的腿：
「比如，某天有人拿槍在你這個膝蓋上打一記，你想會如何？……」
「你們還是不要勉強他好了。」
約翰大叔突然開口，令所有人都吃了一驚。
「他不會跟你們回去。」約翰大叔微笑著走到布奇面前，隱隱將戈雷隔開。
「假如我堅持呢？」布奇牢牢盯著約翰的眼睛。
約翰沒有逃避跟他對視：「既然在球場，我們就來一場3 on 3決定好了。打30分。我贏的話，你們不要再找戈雷。」
「如果你輸了呢？」布奇生起興趣，上下打量約翰大叔。怎看都只是個稍微高一點的老頭，瘦瘦的身軀穿著和平標誌背心，根本就是個怪人。
「那麼戈雷答應你們做的事，我代他去。」
戈雷聽了，猛地從後扳住他的肩：「不行！約翰大叔，那可是……」
約翰不為所動，仍然以帶著挑戰意味的眼神盯著布奇。
「有趣。好！就這麼決定！」布奇說著，掏出手槍交給手下，脫去格子襯衫，露出肌肉隆起的健碩上身。
——布奇在混幫派之前，其實也是中學籃球員，打得非常不錯，卻半途而廢墮落了。也許正是這樣，他更執意要將戈雷拉下水。
比賽就這麼決定了。布奇跟他兩個最高大的手下組成一隊；另一邊自然是約翰大叔和戈雷，第三人布奇執意要由他來代選，結果找了最矮小的一個白人中年球客譚瑪斯先生。
「約翰大叔，你到底有甚麼打算？……」戈雷憂慮地問。
約翰做著平時常常被人取笑的彎腰伸展動作，向他說：「你放鬆去打就是。」
布奇當然知道戈雷的厲害，因此開打前就指示兩個手下，戈雷一拿到球就要包夾他。
戈雷背籃接球，雖然他球技和體力都比對方優勝得多，但對方兩人貼身夾擊，布奇又隨時準備騷擾，他實在無法出手，只能回傳外圍給約翰大叔。
布奇知道像這類球場老頭，投球一定有兩下子，並沒有輕視約翰大叔，撲過來貼身防守，阻止他三分跳投。至於第三人譚瑪斯則可以完全不理。
哪知約翰大叔的投射動作只是佯裝，竟真的傳球給譚瑪斯；更厲害的是他的球剛離手，人已經往右閃電跨出，布奇還沒有回到地上，約翰已經把他拋在後頭。
約翰接過譚瑪斯的回傳，輕鬆上籃得分，回頭向布奇微笑：「2-0。」
下一球情況也是一樣，戈雷再次外傳給約翰。布奇還是不相信這老頭有那樣厲害的速度，仍是貼身防止他跳投，但同時戒備他再次傳球給右側的譚瑪斯。這次約翰卻連假動作都沒做，爽快向左切過了布奇，一個急停短距離跳投得手。
「4分啦。」約翰笑著說，摸摸自己的膝蓋：「哎唷，好痛。」
接著約翰大叔簡直可以用「主宰球場」形容。他彷彿能洞悉布奇的想法，每次都把他輕鬆騙過得分，布奇的力量和身材全無用處。
終於到了11-0，布奇那邊才第一次拿到球。手下自然為他單擋隔開戈雷的防守。布奇雖然久未練球，但始終曾是好手，大步就要衝進去灌籃，但卻被補位趕來的約翰大叔阻止了路線。
布奇身體能力極佳，急停拉桿跳投，但約翰及時貼到他跟前。
投球前一剎那，布奇感受到約翰大叔散發出的強烈氣勢。投球因此失準，反彈的籃板球被戈雷接收。
布奇驚訝地看著這微笑的老頭。
——這傢伙剛才的殺氣……簡直好像從地獄回來的人……
當布奇試圖防止約翰切過時，約翰準繩的遠投就開始出現；布奇又嘗試叫手下協防，結果約翰巧妙餵球給籃下的戈雷，讓他取得三次霸氣的灌籃。
原本靜默的觀眾再次吶喊。
完全一面倒的比賽。約翰再一次三分跳投，籃球爽快穿過繩網。已經28-6了。
布奇這時氣喘如牛，臉上卻泛著不尋常的可怕氣息。
——你們這些可惡的傢伙……吵甚麼？信不信我把你們都幹掉？……
約翰大叔走過來，拍拍他肩頭說：「唉……我這雙膝蓋好像火燒一樣，不能再打了。不如這樣吧，我們暫時把比分記下來，下次再繼續，怎麼樣？」
布奇盯著約翰，又看看戈雷，臉色平復下來，然後無言帶著手下離開。
戈雷正高興想擁抱約翰大叔，約翰卻把他推開，跛著腿走出球場去。
「唉唷，我的膝蓋……我要坐下來……有沒有帶了冰塊？……」
◎
此後在第七街球場的地上，除了那三幅動物畫，還寫著「28-6」字樣。經過許多年，人們都繼續補上油漆，不讓那些圖畫和數字淡去。
每當有年輕小子好奇問那數字代表甚麼，老球客就會神秘地微笑。
「你們不知道麼？這裡從前有位約翰大叔……」
（The End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