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位傳奇球員背後都有佢堅守嘅籃球執念。

當大家熱切期待KOBE出鞘之際，《武道狂之詩》作家 喬靖夫 ，就以KOBE 職業成就及歷代球鞋為靈感，與插畫家馮展鵬聯手創作短篇籃球小說，一連九星期與大家體現黑曼巴精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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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由 FREEDOM
文: 喬靖夫 / 圖: 馮展鵬

「健司，還不快過來？」
正躡手躡腳準備溜出體育館的健司，一聽到身後這句話，喪氣地站住了。
他回頭看見球場裡，秋山先生已經開始練習投球。
「快呀！過來替我撿球！」秋山說完，籃球從他指間投出，帶著漂亮的上旋飛進籃框，穿網時發出爽快的聲音。
這聲音在空盪盪的體育館裡特別響亮。代代木Wildcats的隊員和教練都幾乎走光了，除了秋山龍太在練射球之外，還剩下另外兩個後備球員，仍在做練習結束後的伸展運動。
健司沒辦法，只有跑過去替秋山先生撿球，餵給他再投。
秋山龍太每次團體練習結束後，都會自行再練至少300球定點投射，每次都硬拉著球隊管理員、正在讀大學一年級的健司來陪練，常常搞到深夜，令健司感覺這份兼職倍為疲倦。

——明天我還要上學啊。

蓄著小鬍子的秋山龍太異常專注，一球接一球地跳投。他射球的姿勢跳得並不特別高——畢竟剛剛才經過兩個半小時的團體練習，而且秋山今年已經34歲了。不過比起許多同齡人，秋山的身型就像廿來歲，背心球衣露出的長臂有如鋼條。
秋山今晚命中率不錯，在健司這個外行人眼中已經很厲害。不過他在代代木Wildcats的射手裡最多只排第四，上場時間很少。

「喂，健司！傳球準確一點！你把我的節奏都打亂了！」秋山從膝蓋高度撈回球來，投出前抱怨說。

健司只好集中精神，將撿回來的球傳向秋山胸前，心裡嘀咕︰我又不是球員，傳得不好有甚麼奇怪？
秋山接過，這次很順暢地起跳出手，又是另一個空心球。反光漆皮的球鞋著地時輕盈無聲，跳投的姿態就像一條魚般優雅。
秋山投完最初50球後，又跑回最初的位置開始第二輪。這次接球後加入刺探步（Jab Step），佯裝切入再拉後跳投。秋山屬於速度型的小前鋒，起步切入的動作威脅性不小，但是配合跳投時準繩不夠，他正在努力改進這弱點。秋山探出虛步時眼神非常認真，彷彿真要晃開面前一個看不見的對手。

接著下一輪50球投射，秋山再加入多一次假動作；然後是運球急停起跳；再來是佯裝傳球、虛晃切入再起手……他的練習非常追求細節，動作的複雜程度一層層地加上去。對秋山來說，追求籃球技藝的過程，嚴謹得就像宗教。
每次投出後，他馬上盯著健司，渴望快點接下一球。汗水不斷從秋山下巴滴下來。
健司以不解的目光看著秋山先生。他不明白這個中年男人腦袋裡在想甚麼。Wildcats不過是東京都內半職業聯盟的小球隊，靠一點點地區商業贊助維持經費，球員的薪津少得可憐，所有球員都另有日間正職維生；秋山又不是球隊裡甚麼靈魂人物，不過是第三替補的小前鋒，從來沒有在關鍵時刻被派上場……

——有這麼拼命練球的理由嗎？要是我早就放棄了。

僅僅用「拼命」來形容秋山龍太練球還不太貼切。在健司眼中，那簡直就是失控的癮症（Obesession）。每到練習之夜，秋山完成貨運公司的工作就馬上趕過來，獨自在體育館外的空地上熱身和練習基本動作，有時比正式練習早了一個小時以上；結束後則像現在這樣自己補強鍛鍊，直到夜深。

——Wildcats的練習場地一直借用這家區立中學的體育館，省下球隊不少經費。全因為球隊老闆跟校長是老朋友，只要沒有學生的時候就任由Wildcats使用，球隊只需負責清潔和繳些額外電費。球隊裡對這種自由安排感到最興奮的，只有秋山一人。
不止是練習，健司看見秋山每次吃飯和休息，手裡總是捧著對手球隊的資料研讀，或者拿著手機觀看球賽錄影。至於週末和假日的練習他更從不缺席，每次都帶著妻子和女兒來體育館練好幾個小時。難得她們也都很耐心看他練球。

——這傢伙根本就有病啊。害了「籃球病」。

在健司眼中，秋山龍太身上和手腳就像綁著無形的鎖鏈，是一個被籃球強迫著鍛鍊的奴隸，生活裡一切都犧牲了。健司想，這男人真可憐啊。

籃球上沾了秋山的汗水，健司每次接下來都感到厭惡。他只想快點結束，匆匆收拾清潔好之後，再趕回家打電玩。球隊管理員只是一份薪金低微的兼職，健司卻每次都抵不過秋山的要求。秋山那執著而熱血的態度，有一股令人難於拒絕的威力。

——你自己當籃球的囚犯就好了，為甚麼我也要跟你一起坐牢？。

「秋山先生，你日間工作也很累吧。」健司嘗試游說他。

「嗯。」秋山略微點頭，射進另一球。

「你不想早點回去睡覺嗎？明天要上班啊。」

秋山沒回答他，射完下一球後，馬上跑到下一個定點繼續。
下一球投偏了，從籃框反彈到很遠，健司不情不願地跑步撿回來，一邊說︰「秋山先生，失禮說……你這麼努力，也不會得到相稱的回報。你不過是個大後備啊，這裡又不是甚麼了不起的大球隊……」

秋山默默向健司伸出要接球的手掌。這就是他的回答。

健司沒奈何只好閉嘴，繼續替他撿球。

終於從邊線投出第300球後，秋山長長吐了口氣，抹抹臉上的汗，突然說︰「健司老弟，你知道射手的大忌嗎？」

健司搖搖頭。

「就是出手的時候還想著︰『我這球投不進怎麼辦？』」

健司看著秋山的背影，不明白這句跟剛才的說話有甚麼關係。

◎

68-36，球賽到第三節中段就提早進入垃圾時間。

這是代代木Wildcats今季打得最差的一場球，面對六本木Ninjas，攻擊完全打不進禁區，外圍投射也失準，加上Ninjas擁有非常堅實的防守籃板，根本不給Wildcats二次出手的機會。得分停滯之下，不知不覺就被拉開超過30分差距。
教練決定放棄這場沒希望的球賽，為免正選球員冒上不必要的受傷危險，把他們都換下來。對面Ninjas看見對手已經投降，也同時換下場上僅餘的兩名正選。

場館觀眾席已經空掉了一半，許多球迷提早離場。留下的多數是Ninjas的支持者，他們只為享受己隊大勝的氣氛，觀眾席裡好像開著派對。

這種無關勝負的垃圾時間，Wildcats教練就連比較吃重的後備球員都不想派上場，結果只使用板凳最後面那數人。
於是秋山龍太得到少有的上場機會，而且還有整整一節半的比賽時間。他整理著護膝準備上場，興奮的表情就像個得到新玩具的孩子。

健司拿著毛巾站在板凳旁，好奇地看著秋山。

——你還笑甚麼？連我都看得出來，這場球已經完了呀！

健司不是特別喜歡籃球，平日隨隊出賽都只顧搜尋觀眾席上的年輕美眉。可能跟秋山相處太多，加上現在秋山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，健司忍不住關注他，到底在場上幹得出甚麼？

垃圾時間既已不關勝負，上場的球員都只想盡量表現自己，提高一點點個人統計數字。果然Wildcats的後備PG（控球後衛）大和田完全沒有傳球的意思，一帶球上前場找到空檔，馬上投個三分球。

失準的球從籃框彈出很遠，秋山的修長身體躍起，先一步將這攻擊籃板球抓了下來。

——秋山似乎早就知道大和田會自己射三分球，因此預先在禁區高位一帶準備，果然成功迎接這反彈的長籃板球。
秋山著地一刻，Ninjas的防守者還差一步就趕到，秋山乘著落地的反作用力，果決地大步跨出右足運球，姿勢低得彷彿貼地的游蛇，從右側閃電越過收步不及的對手，順勢起跳上籃得分！

在這種垃圾時間裡球員的防守多數比較鬆懈，不想有無謂的受傷，秋山這球順利一氣得分，也是因為Ninjas的後備中鋒看見他已經起跳，不願冒險去封這個只有五成機會的球。看來秋山把這個決心的差異也計算在內了。

Ninjas對這入球根本毫無感覺，發球的一刻卻發現秋山又轉了回來，長長的手臂正好封在要接球的Ninjas後衛跟前！
不管比數如何，開球被盜是很大的恥辱，兩個Ninjas連忙包夾秋山。秋山這次往左運球，似乎要從另一邊切進，Ninjas球員略退後阻止，哪知秋山一轉身就傳給趕回來三分線外的Wildcats隊友，面前一片開闊。

「射吧！」秋山同時暴喝一聲鼓勵。

比分差距不過稍微縮少到27分，觀眾席上Ninjas球迷的聲音卻不自禁小了下來。

回防後秋山拉拉球褲蹲得很低，大力拍了一記手掌，激勵身邊隊友︰「一球也不要放過！」

觀眾席上有人訕笑大叫︰「那傢伙以為自己在打冠軍總決賽呢！」

健司在場邊聽到，看看秋山，卻見這大叔毫不動容。

接著的幾分鐘裡，健司專注地留意秋山龍太的一舉一動︰秋山的防守功夫不算很好，但卻是場上最努力補位協防的一個；攻擊時不管有球沒球，他總是滿場奔跑，球場任何角落都好像隨時看得見他。有次秋山連續繞過三個隊友的掩護才找到空檔，來一記無人阻擋的十二呎跳投，剎那間健司感覺球場裡彷彿只剩秋山一個。就像平日練射球一樣。

更令健司驚異的是，用這麼耗氣的打法，秋山臉上卻一直在微笑。

健司明白，自己過去完全錯了︰秋山龍太並非甚麼被籃球癮症束縛的囚徒；剛好相反，現在的秋山背後像長出了雙翅膀，想去球場上任何一角都無人能阻。

這一刻，他才是最自由的人。

在秋山帶動之下，兩隊後備也像渾忘了比分拼命攻守，雖然技術低了一個檔次，但比賽激烈程度反而更勝先前的正選對抗。場館氣氛再次炒熱了。

畢竟Ninjas板凳球員的心理準備較少，防線一次又一次給活躍的秋山撕裂。

第三節餘下一分二十秒鐘，秋山在外圍拿到球，還留在觀眾席的少數Wildcats球迷興奮呼喊。

秋山再次用擅長的刺探步出擊。對手現在當然已知道他的切入最厲害，急退一步阻止。

但秋山拍球一記即猛地收球，向後小跳一步，再發動姿勢標準的跳射。

球還未離開秋山指尖前，場邊的健司情不自禁揮舞毛巾吶喊。

——這跳投我也有份陪他練的！

健司看見籃球循著神奇的弧線跌進籃網裡。他過去從不知道，籃球有麼美的一面。

差距縮到17分。

秋山回防時才走到中圈，哨子聲響起來。

雖然第三節只剩一分鐘，Ninjas的教練還是忍不住喊暫停止血。

秋山龍太這猛烈如火的五分多鐘登場，成功迫使Ninjas重新派出正選球員。

而他也帶著微笑退場，由Wildcats正選入替。

他坐下來，接過健司遞來的毛巾。健司目不轉睛地一直看著他。

「你這麼盯著我幹麼？」秋山抹著臉說︰「好恐怖啊。」

健司的雙手仍因激動而不可自己地顫抖。

◎

最後Wildcats還是輸了這場球。保守的教練始終沒再派秋山龍太上場。而他那次短暫的驚人演出，也很快被大多數人遺忘。
球季結束後秋山宣佈引退，他被貨運公司晉升為主管，決定以後專注於工作。

「其實公司已經讓我把晉升的事延期。」秋山抱著女兒來體育館告別時解釋說。「只因為我想再多打一年球。現在是時候投入工作了。還有多陪陪家人。」

跟健司道別時，秋山笑笑捶了捶他肩膀。

「小子，我走了之後，你恢復自由了。」

健司不知道該怎樣回應他。那次球賽的影片，健司仍然不時重看，不是因為已經喜歡上籃球，而是從裡面的秋山先生，他彷彿看見某些重要的東西。

——一個人還沒有找到生命裡最想做的事情之前，談不上「自由」。

健司不捨地看著秋山先生離開的背影，終於明白這個道理。

（The End）